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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凡凡小说《红楼不是梦》更新至十

通玄观左边门柱上写着:“晨钟暮鼓,惊醒梦中人。”右边写着:“春风秋雨,迎来天外仙。”

三清殿的后墙上刻有几行字迹:

“红楼一梦叶翩飞,

流入宫墙尤可追。

乌云密布疑无路,

乘舟自有清溪水。”

黄昏,斜阳的余晖厚重如苍。

这些文字似乎没有任何脱落和磨灭,神像的金箔也一样。观音大士从不为世事烦扰,依然慈祥亲切、清秀端庄。木鱼的声音回荡在厅堂里,单纯而没有任何杂音,节奏均匀却又凝重。智善立在通玄观的厅堂里。翠髻高耸,眉如轻烟,面似玉琢。道服质朴,没有鲜明绚烂的花纹,并不华丽,却无法掩盖她的昂宇。她低垂着眼帘,隐藏淡淡的哀怨,神态娴静而庄重。

月光从明瓦天棚倾泻而下,落在她的背影上。轻烟笼罩,和月光一同将她保护。她想起弘远道长的话语。昨天,也就是这个时候,在这个神像前,住持弘远道长告诉她一切,关于她的一切。

道观,潜在凤翥龙翔之气,如同处于瑶池紫府。

道长教导她是在每天的晚膳之前。这天,她觉得道长的表情有些反常。

“智善,摊开你的右手。” 弘远道长说。智善伸直了右手端正地放在了她的面前。她握着这只稚嫩的小手,在稚嫩的手上写了两个字。

“记住这两个字。”

“素兰?”智善疑惑不解。

“这是你母亲的名字。”

智善愕然。母亲?这是个俗家的称谓。在她的印象里,道长就是她的母亲。在蹒跚学步的时候,摔倒在地上,住持把她抱起,掸去身上的灰尘。稍大一点,住持教她识字,背经文,诵读诗词。

等她懂事了,扬起头,问住持:“为什么我要背诵《大学》、《中庸》、诗词,而别人却不用?”

道长说:“因为你跟别人不同。”

“我跟别人有什么不同?”

“等你应该知道的时候就知道了。”

智善没再问。但她很相信道长,道长的话从来没有错过,道长从来没失言过,道长的话是真理。

现在是她该知道的时候了。原来她的母亲叫素兰,她的母亲有着非同一般的经历,她有着非同一般的身世。这也是弘远道长为什么从小对她特殊培养照顾的缘故。

“西厢书房里的东墙上的万寿图后面有一块方砖是暗室的机关,拿出这块砖墙上的门会自动打开。先皇赐给你母亲的素兰案存在其中。”

“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我的心也安了。从此之后…”

住持闭上眼睛,语速缓慢下来,声调很平稳,但越来越弱。这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完,智善心如刀割。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住持羽化了。

“道长——”

智善不知道这一切的降临对于她来讲意味着什么。道长离开了,意味着她将面临孤独——也许是永久性的。身世突如其来,好像命运一下子被改变了。写有“素兰”二字的手似乎沉重起来。想起道长的养育之恩,未来的不安定让她的心充斥了些许的惊恐。

在寂静的大堂里,她深深地啜泣。

道观中不可一日无主。清晨,另一位师妹宣读了弘远道长的遗嘱,指定智善为继承人。

智善成了智善道长。

一早喜鹊在枝头欢叫,独孤绪早晨起床就觉得神清气爽,因为娘子给他讲了昨晚做的梦。娘子梦见吞了天上的月亮。这是个好兆头。

中午,艳阳高照。娘子分娩了。是个女孩儿,玉质的肌肤,粉扑扑的小脸儿。独孤绪想,这孩子一定不一般,今早上喜鹊吱呀地叫。

独孤绪给她取名素兰。希望她的品质如兰花般清幽,作个女中君子。教她识字,读得论语、老子、诗经和列女传。素兰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十一二岁时便能背诵如流。到十七岁时,兰儿已出落得秀丽端庄,仙姿佚貌,艳如霞映澄塘,洁若秋菊被霜,诗文更是不同凡响。

这天,独孤绪与同窗好友觥筹相会于寒社之中。

“独孤兄,令嫒的德才早有耳闻,不知可否让大家见识见识?”

“小女不才,姑且试试她的胆量吧。”

当素兰将“风萧冷以摇青枝,月素明而诉怨情”、“云兴万里意纵横,花开百度待何年?”的句子脱口而出时,满座皆惊。

独孤绪抚着素兰的头,满目期望,“父亲仕途不济,满腹经纶却只得个县令,为父我一直把你当儿子一般教养。可不要辜负父亲的一片苦心啊。” 素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好女处而不出,人争而求之。独孤素兰闻名遐迩。王孙公子、膏粱纨绔为之魂牵梦绕,豪门权贵、钟鸣鼎食之家争相上门提亲。而独孤绪却不以为然:]素兰是金枝玉叶,怎能局限于这等俗流之辈?

是夜,素兰做了一个梦,梦里一条龙从水平如镜的湖面冲天而来,趴在她的肩上,好似一位男子。梦醒了,镜里满脸红霞,她捂着脸,回忆梦境,甜甜地窃笑了好一阵。早晨天未亮,一群喜鹊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上雀跃,直到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也正是在这天,独孤绪接到宫里选秀女的圣旨。不知是哪位同僚好意举荐,还是提亲者怀着被拒绝的愤懑想让众追求者们无一能得、或是心怀叵测让素兰永居深宫得个终身空怀红颜寂寞之叹,不管是谁怀有或好或坏的目的,独孤绪觉得这是好事,他对自己的女儿充满信心,女儿的身上流着他的血液,继承了他的傲骨正气和不屈不挠的个性,他能从山里走出来得功名、蒙圣恩、获国俸,他的女儿也能鹤立鸡群、凤冠霞帔。

无论如何,不管怎样,独孤素兰要进宫了。

第二夜,又想起昨晚那梦,迟迟不得入眠。

入宫已经一年了。

素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今天令婆婆让她一人给钟昭仪送粉脂盒,本来不该她做的事情,她的职责是给每个宫阁配发笔墨纸砚、书本典籍等物。今天恰逢配发粉脂的管事病了,把活配给她:那么多宫女,为什么偏要派给她呢?更何况不是她的权限范围之内。

素兰匆匆忙忙往春华宫赶,惟恐耽误一刻。

春华宫里传出“乒乒乓乓”的声音。钟昭仪是皇上在梨园看演出时选出来的,她为了获宠买通管事、太监一帮人,在皇上美言,着实花了很大一股劲。她深知地位初定,还不能为所欲为,但是今天的事情让她实在忍无可忍。

艳阳高照。鸟语花香。钟昭仪在后花园里散步,巧遇齐贵妃迎面走来。皇上还是太子时齐贵妃就是他的贴身宫女,如今已过中年,姿色早不如当年了,但皇上仍十分信任她,如果皇后出什么差错的话,她便是最可望成为皇后的人。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钟昭仪啊。南蛮子也会赏花吗?” 齐贵妃嘲笑道。

“你说我是南蛮子?”钟昭仪暴跳如雷,“一个宫女怎么配赏花?只有皇后才这么高雅。”

“你……”齐贵妃快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钟昭仪回到春华宫里,开始摔东西:“一大把年纪了还跟我斗,我看你还能风光几时!”。

花瓶、铜镜,一切可以摔得都摔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阻。

素兰站在门外,不敢进去。过了好半天,听见钟昭仪的声音:“上午让送胭脂怎么到现在还没有送过来?”门口的宫女示意她进去。

素兰小心翼翼的移动步子将胭脂盒递了上去。

“怎么只有半盒胭脂?”

怎么只有半盒胭脂?令婆婆怎么会只装了半盒胭脂呢?素兰惊恐的抬起头。

钟昭仪气不打一处出,将胭脂盒“砰”的扔在了柱子上,差点摔在素兰的脸上。胭脂粉横飞,散了她半个脸庞,身上也沾满了粉。

“让你们管事的弄清楚了:我是钟昭仪!是将来母仪天下的钟昭仪!”

素兰跑了出来,在青板路上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她的眼泪不自觉的下来了:“嫔妃之间的斗争于我何干?为什么把气撒到我身上?”

她路过内廷画馆,同个人撞个满怀。

宫廷画院的建置,从汉代开始已有规模。作为职业性的画家,民间画工如能有机会进入宫廷,那无疑是一种幸运。画院的应试者,从全国各地源源而来,他们踊跃投考以求改变自己的地位和处境。庞子玉就是其中的幸运者。

庞子玉出生于书画世家,他因年少且画艺出众、并写得一手好字,在画院里已颇有盛名。时常有显贵招其进宫作画。素兰在御用监,给每个宫阁配发笔墨纸砚、书本典籍等物,两年前因此结识庞子玉。

“素兰,你怎么了?”庞子玉正准备出门,“你眼睛红了。”

“没什么”素兰抹了抹眼角。

“还说没什么,脸上的胭脂成面糊了。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他开始紧张了,也顾不得是在宫里了。

“我没事。”她别过脸去。

“你等等,”庞子玉奔入画馆拿出一幅画,把素兰拉到墙角,“你看,这是你上次写的诗,我题到画上了。”

素兰展开画卷,画的是月光下一棵孤零零的牡丹花,柔弱弱的飘散了花瓣,似要被风吹倒,正符合她所想写的诗意:

“春雨一残红,

零落狂风中。

月明颜色新,

冷魄又寒冬。”

“我只是一个画匠,没有什么给你,只有借画表达我的心情。”子玉说出了好久以来想要说的话,“希望你明白:在这密不透风的高墙里,连鸟儿都难以飞进来,但是我,我的心里面有你,我时刻在你身边,你放心!这样想,你就不觉得孤单和悲哀了。”素兰默默不语:我被困在这里每天要面对以前所受的冤屈不知何时是个尽头,只盼有一天能到那无忧无虑的地方……

“牡丹在春天开放,当狂风掠过的时候,它的花瓣会随风飘散,大伤元气,也许只剩下几片花瓣。虽然境遇凄凉,但是来年同样会开,盛景再来。”她抬起双眼看着庞子玉那张清秀而漂亮的脸,他的眸子闪着光,眉微蹙,“你所受的冤屈宫里宫外的人都知道,就差有人来捅破这层窗户纸。不管你将来到何处去,就算我们不能在一起,我也会等着你。我坚信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懂你的人,这便是我的责任所在。我知道我现在没有什么能力来帮助你,但是我发誓:从此以后我要为你放弃一些东西,要为你争取一些东西。”

“这是誓言么?这句话似曾相识。”她的回忆印出了三年前的一个画面。

三年前,初春。青云县,报国寺。

青云县始建于战国,成于汉代,魏晋战乱以来一直是之地。战国时,一些诸侯为躲避战乱移居至此,自此以后,越来越多文人墨客、忠臣良将更名换姓,在此隐居,此地逐渐成为历朝落没贵族逃避政乱之处。此县东接长江、三面紧依青云岭。景色峻奇秀丽,春来群芳竞艳,秋来古木参天;亭台庙宇,雕梁画栋;鱼米之乡,洞天福地;真乃山明水秀、水木明瑟之地。

报国寺在青云岭南面山顶,是青云县最大、最灵验的寺庙。这天是观音菩萨圣诞日,方圆几百里达官贵人、平民苍生均不会错过这个好日子。一部分大户人家不便出门,父母通常委托子女到寺庙进香,据说泽被后世更加灵验。武真和独孤素兰受父母家人之托带着小厮、丫鬟来报国寺祈福。

观音铜像四周摆满了宝莲灯,将观音的面庞照映的更加丰采妩媚。武真看着观音像目不转睛,陷入了无限遐思之中……

这时,从佛像后面闪出一位白衣少女,眉目如画,盈盈秋水,玉颜清姿。

“观音!观音妹妹!观音现身了!”武真惊呼起来。

“少爷,大家都看着你呢。那不是观音,是个活生生的人!她是县太爷的千金独孤素兰。”小厮说。

独孤素兰?她写的诗词被争相抄写在扇面上,出现在一些书画作品里,就是那个素兰么?“青灯下,琵琶遮面,无语问苍天;残花舞,霜漫天,恨不能挥剑。”“明月凝江雁归去,落花独立何人怜。”当他看到这样的诗句时,不禁感叹遇到了知己。

武真的心颤了一下,当时读到她的作品就想见到她,没想到人同诗一样美!你是观音,你是我的观音,我已找了你千年!他内心有一股激流在涌动,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

素兰从观音后侧走出来,一个人向她喊观音妹妹。这是哪位?怎么这么冒失,大庭广众之下高声喧哗?她抬眼一看是一个同她年龄相当的少年,浓眉黑面,星目炯炯,炙热的眼光刺到她的心,她的心颤了一下,不由得低下了头,感到脸上发热,脚步也不稳了,急匆匆地奔了出来。谁家的公子这般无礼?丫环说是城南武家的二公子。

城南武公是方圆九百里的富贾,原是北方习武之人,十年前更名换姓迁至青云县,缘由似是卷入一场纠缠不清的官司诸如此类,因不懂律法缺乏策略而遭人陷害。武公在对武真的培养上,一直保持文武兼施的原则。武真出生于北方,八岁来到青云县,因此,他的身上同时体现出北方人的率直和南方人的精明强干。至真长到十八岁时,体格生得铜打铁铸,相貌非凡;学得各类经史兵法,他兼资文武,刚肠疾恶,淳朴爽直。

这是武真和独孤素兰的第一次见面。

他们的第二次见面是在同年的初秋。

一场秋雨刚过,天地如洗,云蒸霞蔚。素兰最喜欢这样的空气,每回秋雨后她会到山上走走,能激发出更多的诗情。潮湿的山路上一片一片的黄叶,素兰吟了一首《黄叶》:

黄叶满地,

萧瑟连天,

鹤唳九重宵。

日照难明,

风卷黄叶,

叶接万里云。

路边有几丛娇嫩的菊花在风中颤抖,花瓣儿衬着雨珠更加晶莹剔透。素兰差丫环到山脚下人家借个篮子和铲子想挖一丛菊花带回到自家院子里种着。她一个人赏着菊花,迎着风好不惬意。

这时,树丛里唏唏簌簌的,露出了一张毛茸茸的脸来,是一只三尺高的花豹!

此刻这里只有她一人,该如何是好?

救命!救命——

武真在不远处练武,听见有人呼救便朝这边奔了过来。原来是她?他浑身来了劲。花豹步步紧逼。武真拔剑向那畜生脖子刺了过去,没等它反应过来,他已跃至它的另一侧同样刺向了它的脖子。那畜生在同一处两侧被利器刺穿,血汩汩地往外流,发出呜呜的声音,想跃向前已没有了力气。

素兰跌倒在地上,花容失色,吓得脸色苍白,晕了过去。武真走到她身边。呀!她的手冰凉,他自小懂得医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救命要紧。他坐在地上,将她放在自己的怀里,让她的头枕着自己的臂弯,开始掐她的人中。从未接触女孩子的他又着急又紧张,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浑身热烫烫的全是汗水。他温暖的大手握着她冰凉的白玉小手,把她的身体贴在自己热烈的胸膛。你不要死,千万不要死啊!你是观音,观音是神,神不会死,神不能死,神若是死了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想以后跟你在一起,那天见你后让父亲上你家提亲,可是竞争者太多,我该怎么办?你别害怕,那畜生被我杀了,你现在很安全。你怎么还不醒呢?男儿有泪不轻弹,从不流泪的他此刻眼泪啪啪的往下掉。

素兰感觉脸上冰凉凉的,清醒过来,微微睁开双眼。刚才看见少年与花豹搏斗,那花豹的鲜血哗哗往外涌,空中的腥味刺激了她晕血的神经,之后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自己居然在那少年的怀里,他的眼泪滴在自己的脸上!这有悖男女有别之礼!她努力挣脱他的怀抱,却柔弱得无能为力。

“不要动,你的身体很弱,不能勉强自己。这里没有人,更没有危险。”武真把她扶起来,靠在自己旁边坐着。

“你怎么把它刺死了?”

“如果它不死就会咬死你的,你没听说前几天有人上山采药失踪了吗?畜生活着就会害人,今天害了你明天还会接着害别人,我为大家除了一害。”

素兰点点头:我每天在深闺里没听过这样的事,今天多亏了他,“多谢壮士救命之恩。”

“你不记得我了?我们在报国寺见过面,是观音娘娘诞辰那天。”

原来是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目……素兰的脸红了,低下了头,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姑娘,姑娘,宫里来诏书召你进宫参加选秀,家里人正四处找你呢。”丫环小青急匆匆地跑上山来。

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一般在他二人头上炸响。素兰看着路边柔弱的菊花,感觉到自己对命运的无力。一入深宫就意味着骨肉分离,不知几时才能与家人见面。武真从未有如此无助的感觉,从小为所欲为,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困难,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更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情,可这问题是他最想解决却无法解决的!深宫里面处处是陷阱,杀机四伏,祸福难测,素兰这么一个柔弱的人在那样的环境下如何生存下去?在青云县里,谁都不知道父亲曾在朝廷为官,因他所辅佐的将军被陷害于是更名换姓逃到这个地方,父亲不让我考功名走仕途就是因为深谙朝廷官场斗争之无情残酷。今天,我有百般武艺,我的力气无人能及,我能保护她,可是明天她要去那个能把人变成豺狼虎豹的地方……他感到心痛,他的心从未感到如此心痛过。

“我要去找你,我一定会去找你,也许以后不能再见面,我相信我一定会找到你,我找了你一千年,怎么会在乎这一辈子呢?我知道明天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力来保护你,但是我发誓:从此以后我要为你放弃一些东西,要为你争取一些东西。”

素兰听了武真的这番话,不知道为什么眼睛模糊了。在她的记忆里,好像从未因为听到谁说的话如此感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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